●四编·上卷
浙中诗派，乾嘉时多取法樊榭，山水清音，斯为独绝。道咸以还，定盒、越鳗代兴，风气为之一变。定盒惊才绝艳，原本於经；越鳗佩实含华，泛滥於史。然二人负才而托则一也。近读越鳗《杏花春雨斋集》，不啻群玉之府、五部之市，爱而录如干联，以当鼎向。“萧萧落叶催人别，淡淡寒花写客愁”、“灯街画烛争花艳，坐簇舂人比月圆”、“烛下绮摧都欲醉，夜深珠玉自生香”、“天涯诗思偏宜夜，故国秋声欲满山”、“近水花香通箬簟，钧帘山色趁罗衣”、“斜阳次第遥呈岭，暝色苍凉尽在花”、“小室瓮香干口酒，寒林灯影一房山”、“青山城郭寒烟路，绿树人家夕照村”、“穷途易切酬知感，老境难胜忆旧情”、“老去读书如过影，贫来节食是新方”、“诗心夜月比邻共，乡梦秋山隔水明”、“居邻京国无名寺，看遍南朝著色山”。越鳗尝语其师樊山云：“今世作者虽多，要皆仅有其一体，倘杂试十题，鲜不噤口缩手者，至於精深华妙而为大家，则我与师不敢多让，”其言大而夸如此。越鳗，光绪庚辰进士，由广部郎中号取御史，年已六十外矣。余题其集云：“一第春官白了头，征名散落满皇州，富贫常得朋簪乐，诗好多为佛寺游。脂盏粉额消磊落，花棚藤架惬句留。阿谁替觅麻姑爪，一读遣编便欲愁。”越鳗为徐亚陶绘《补石图》，并题有“我生己丑君丁丑”之句。“己丑”，道光九年也。越鳗堂诗刊至同治二年而止，是集皆其日记巾诗。日记为蔡鹤卿太史元培集赀印行，日记中诗为常熟孙师郑太史雄钞录，印行者凡七百六十余首。
越鳗云：“古人诗，凡连作绝句皆有一定章法，前后虚实不可移动，此法今人无知之者。”又云：“近代选家於古人诗连数章者，往往摘录一二，致词旨断缺，固由不知此义，然闩晚唐以后，作诗者亦本无章法也。”此论与余平日所论正同。越鳗有《八月朔日天宁寺饯邓献之还黄冈》以下五律四首，自谓“皆有文外独绝之致，近人鲜可语者”云云。此不过学老杜颓唐之作，所言未免欺人。惟咸同以降，诗格卑茶，故越鳗得目空一世耳。越鳗五言如“虚堂妆日暖，小室养花香”，固为人所不可及，然“阶间苔屐雨，门接药烟风”，堕入竟陵，此种句法正不可为训。
越鳗《书徐星伯唐登科记考》诗：“日落枭镜集，鼎沈螭罔多。”或改“镜”作“獍”，非也。《史记·封惮书》：“祠黄帝用一枭破镜。”《前汉·郊祀志·注》：“《孟康》曰：袅，鸟名，食母。破镜，兽名，食父。”《晋书·苻登载记》：“豺狼枭镜，举目而是。”亦作“镜”。
明末多诗妓，亦多诗僧，苍雪、雪崤其尤著者。近读苍雪《南来堂集》，摘其名隽之句。“潮来天地涧，浪打树根空”、“月随秋水上，人共夜潮归”、“花发千峰外，莺啼二月时”、“一蝉催晚照，片雨送秋寒”、“灯欲先人睡，寒愁入被生”、“呼灯照雨客仍至，叩产无声山更幽”、“诗在竹舆人背上，家浮烟艇钓丝间”、“千峰月色随人好，三月流光似水忙”、“春深湖水连天碧，人静寒山片石凉”、“薰风不见吹人醉，春雪无声到地消”，以上诸联，皆东坡所谓“无酸馅气”者。苍雪名读彻，南来其宇也，滇南呈贡赵氏子。童年剃染，未二十，东游吴越，参叩诸方，一时缙绅先生、灵人韵士如董香光、文湛持、王烟客、钱牧斋、吴梅村、徐波、陈继儒等，咸与结方外交。诗多家国沈痛之言，其《哭亲》云：“思极还疑在，归迟已隔生。”《感怀》云：“老来痛哭无多泪，春去伤怀只有眠。”顺治末，示寂支硎山中峰惮院。《吴县志》有传。雪崤名圆性，号径山老人，见《明诗综》。
陈眉公谓其“诗如法酒，严劲有力。”梅村云：“苍雪不惟其人僧中第一，诗亦第一。”牧斋至欲列於弟子。其见重如此。余谓其隽逸之句，实脱胎李供奉。其《采石矶谒太白祠》云：“学士祠堂何处寻，峨眉亭上月沈沈。诗才鹏翼垂天大，酒量鲸鱼入海深。峭壁与人同卓立，流风到我又狂吟。可堪不尽宫袍色，化作秋山枫树林。”“流风到我”，其办香可见。《送友》云：“出门无一语，远送相牵衣。怅望秋色暮，寒空木叶飞。寺从京口别，帆自月中归。夜宿知何处，千峰隔翠微。”《戊寅除夕》云：“到来三十夜，已是百年身。一日复一日，昔人非昔人。白云谷口寺，黄土梦中亲。拨尽寒炉火，山钟又报春。”皆有谪仙风味。集为苍雪法孙行敏、行坚所钞藏。康熙时，云间陆汾复搜辑之，有序详述其源委。此外，复有吴江顾茂伦（有孝）刊本、常熟瞿氏钞本。民国中，上海王培荪汇集各本，又搜遗访佚，加以考订。凡一题，其山川名迹、人物掌故与有关涉者，为之网罗群籍，详注题下。原集四卷，王氏乃辑《补编》四卷，又集原书序、跋及各家与苍雪酬唱之什为附编四卷。集中有《咏白燕诗》四律，乃用袁凯韵，王氏考证谓“次无锡高汇旃制中《感白燕巢於孝幕》诗韵而作”，非也。卷首附海宁陈乃乾《苍雪孜略》。庚辰，书成印行。二君可谓好古敏求者矣。培荪，南洋中学校长。
同光以还，通州诗人张季直（謇）、范肯堂（当世）、泰兴朱曼君（铭盘）名最著。三人皆游武昌张濂亭门。同时，其里人徐芙双先生联蓉骖靳其间。先生孙咏绯，表叙先德，访佚搜秘，不遗余力。近以其祖《分绿轩诗稿》见示，诗约一百三十余首，皆清新有雅致，与随园为近。《春日游锺秀山》云：“萧寺当年识志公，题诗可有碧纱笼。扁舟载得人三两，行入桃花双桨红。”《夏日书斋杂咏》云：“小窗开处绝尘埃，半是蘼芜半是苔。分付园丁休扫去，留他分绿入帘来。”“爽气朝来破睡乡，梦回一枕簟犹凉。绿荷深处风吹到，带得银塘晓露香。”“兰池浴罢葛衣轻，手展琅函坐晚晴。一院斜阳蝉乱唱，分明和我读书声。”“小窗”末二句为时传诵，因以“分绿轩”名其集。咏绯为补绘《分绿轩觅句图》，镇海金雪叟（贤窠）题句云：“苔色照人衣，圣俞知静景。穆穆静照翁，幽趣独能领。（‘无人知静景，苔色照人衣’，梅宛陵诗句也。陈鹤柴别署静照，盖取此。）徐公抱高怀，雅与梅陈并。小窗绝尘埃，清吟遣昼永。‘分绿入帘来’，好句人争咏。摘隽名其轩，生意辟诗境。比之春在堂，龋叟语中肯。（李审言谓其诗近俞曲园。）传砚有文孙，新篇光颁颖。”余亦题其上，云：“诗人爱长咏，百匝绕轩廊。秀句蘼芜绿，幽襟笛簟凉。天晴来海色，窗瘦纳山光。孝穆遣风在，斯图永不忘。”先生《悼亡》十六首，尤极哀感顽艳，如云：“眉黛几时因我展，牙筹终日费卿谋”、“事到艰难方见汝，情关体贴更无人”、“今日新凉犹自健，前番好月竟难圆”，言情之妙，樊榭不能专美。徐氏名儒、名宦，远有代序：大绅，明诸生，邃於《易》，著有《易旨玄珠》、《孝经正解》诸书；起霖，明副贡，清初积官至井陉道，先生八世、九世祖也；宗干，嘉庆庚辰进士，先生从曾祖，官至福建巡抚，谧“清惠”，著有《斯未信斋集》、《济州金石志》，传於世。先生登光绪己卯贤书，学行纯洁，乡谧“孝安”。其故宅日虹玉楼，已三百年矣，擅园林之胜。二十年前，以族姓贫易主，咏绯怆然，形於书尺，乃绘《虹玉楼图》以存梗概云。
宗干字树人。其弟宗勉字仲修，又号霁吟，咸丰壬子进士，授安庆府知府，未之任卒。性孝友，供职禁近二十年，所交半天下。工分篆，精绘事。著有《霁吟漫稿》，里人王菽原方伯蕖已选入《崇川各家诗钞》。兹录其近体数首，《杨山》云：“前宵冒雪出虞城，初到乡开第一程。茅屋低连寒水住，征鞍多带晓霜行。风来沛上声犹劲，山入江南势己平。古木荒郊谁是伴，数行归雁故人情。”《次韵答家兄书安平港口望海诗便面见寄》云：“十月花开满竹城，（台地郡县多，以竹树为城。）受降城外似春程。门通鹿耳随潮渡，田绕鸡笼带雾耕。（台地四时有雾，以代灌溉，故田易熟。）晓日神山收蜃气，好风客路递鸿声。何时摇篷瀛台畔，同看芙蕖太液平。”“茅屋”“征鞍”、“鹿耳”“鸡笼”二联，写风土如画。《题画》云：“参差楼阁映苍松，风景依稀似岱。记得南天门下路，不闻人语但闻钟。”霁吟诗气息醇厚，步武唐贤，无近代噍杀粗厉之音。道咸之间，中原多故，兵革稍稍见矣，然闾阎风俗犹淳，文士语诗必宗李杜韩苏，言书必法颜柳欧褚，当时风尚如此，故所见艺苑流传，无亻面规背矩者，於此可以觇世运之升降。
咏绯工书，得锺氏《玉真法帖》之妙，然不能诗。顷见其《题亡室钱今一女士凤遗影》一首，居然节短韵长，凄音满耳。殆以诗书气厚，平时耳濡目染，其吐属自与富儿大驵不同乎？人有贤父兄之乐如此，诗曰：“乱离偕避地，久客恒思家。归耕有愿不可得，投老失偶尤可嗟。轻尘短梦廿余纪，愁对遗容长已矣。万古伤心此别离，凤兮凤兮安所归。”悼亡之作贵真，梅圣俞亦不过云：“阅人间妇，无如美且贤。”真也。女士性柔善，工刺绣。倭难时，偕避乡村。既而咏绯业沪上，乃挈两儿渡江随之，小楼一角，安之若素，斯可谓“美且贤”矣。年四十八，以胃疾卒。咏绯笃於伉俪，为绘《忆凤楼图》，自为记，海上名流多为题咏。然长短句惟丹徒吴眉孙（庠）、万载辛心禅（际周）二阕最佳。眉孙调《高阳台》云：“玉簟凉生，铜壶漏响，秋来百感无聊。圆月窥帘，可怜如此良宵。揉肠细谱《归云》曲，（唐写本《云谣集》有《凤归云》曲）更何心、吹入琼箫。枉思量、烂锦年华，翠暮红朝。 闲开图史教儿读，正桐花满院，雏凤声娇。线帖镞箱，记同午夜灯挑。镜中小象眉双展，剩熏炉、沈水香烧。恨难平、呜咽心头，黄浦回潮。”心老调《凤皇台上忆吹箫》云：“竹泪凝斑，梧云合碧，黄昏怯上空楼。怅巢痕依旧，凤去难留。浪拟它生重卜，早今生、缘分休休。伤心是，戏言身后，眼底都酬。 楼头，记同誓祷，良夜指双星，密证绸缪。奈人间天上，一别悠悠。镜裹孤鸾慵舞，剩玲、吊影清秋。披图看，才勾旧愁，又惹新愁。”
如皋潘丹仲（恩元），光绪王寅举人，游学束瀛，曾任金城银行秘书，廉介自守。有《答徐修五》诗云：“人对南山麓，秋生北户风。得间因病屡，相远喜诗同。夜雨连江涧，孤城带甲雄。可怜无好菊，谁与起新丛。”“拥户书连屋，观花杖引黎。避嚣憎俗客，随分得幽栖。眼见无余子，书来满旧题。拟将身比雁，不住向君啼。”“得闲”、“拥户”二联，绝似半山。遗著有《继樵》、《白门》、《不残》、《朴斋》等集。
南通孙沧叟（儆）、如皋冒疚斋（广生）两先生，江左大耋也，尝先后为余序《瓶粟斋诗话》，余皆师事之，盖犹办香南丰之意。沧师诗略载前《诗话》。辛卯，疚师年七十九，余以诗奇之，云：“多感逢人说项斯，《蒹葭》不尽溯洄思。青毡更乱寒无那，白首从游幸未迟。谬学真同扪烛叟，名师何取贩针儿。明年端正商颜寿，先叠吟笺和采芝。”先生尝以交子为饷，且语人云：“瘦东贫，我辈不能坐视。”其视人之急，不啻如己。余感而谢以诗：“漫言杖履侍东坡，先倒荷囊起卧薖。知敝衣冠非我病，欲饶言说恐师诃。万千广厦心犹热，八百孤寒泪太多。如此遭逢贫亦得，一饥应不悔蹉跎。”先生诗词赡逸，著作夥颐，为海内厨顾领袖数十年。耄年所作，刊落肤荣，愈臻高淡。尝见其《题瞿蜕园补书堂诗录》云：“寂寂与终古，翩翩孰抗行。骚魂追屈宋，宫体擅齐梁。石室书空补，沙堤宅已荒。无谁喻微旨，麟笔纪春王。”《寿陈季鸣六十》云：“少时谁分老侵寻，一尔平头便到今。诗信坐穷缘宿好，酒能善忘日孤斟。佳儿传世识奇宇，娇女审音知爨琴。寄语君山旧猿鹤，无田仍誓有归心。”
楼攻娩《雪巢诗》序：“诗之众体，惟大篇为难。”余五十后便怕做古风诗，於七言古尤甚。以为古人月锻季链，又所谓“两句三年得，一吟双泪流”，皆指小诗而言；若古诗，须大气盘旋，魄力雄，精神王，又须意兴时地均佳，方能构成杰作。放翁诗至万首，然暮年亦但能为近体。近日以耄年而古风诗不见衰惫者，厥惟冒师疚斋。尝以《辛卯八月一日沪寓来罗浮胡蝶，越宿始去，赋长歌》见示，云：“罗浮别我十五年，梦中明月梅花田。长风万里破海浪，吹此栩栩来我前。心知路远意良苦，初到蜷伏无盘旋。须臾喘定展双翅，其左微损右则全。腹中粒粒冻粟起，眉棱隐隐春山联。晕黄浅绛间黑白，似双绶带垂其肩。琼琚玉佩分上下，东西两贴金花钿。葛洪衣坏色末化，麻姑蓑绉痕犹仙。广为五寸修三寸，传闻大者车轮然。太常老仙久不见，衰年见此真奇缘。急呼道子（湖帆）同彩鸾（青霞），侔色揣称摊云笺。同来二客陈（季鸣）与郑（逸梅），欢喜赞叹忘蹄筌。楚雄秦雌定谁辨，《尔雅》未释《新语》传。记同汪叟斗小唱，（丙子春，在汪憬吾丈微尚斋曾见一蝶，各赋诗。）今夕拚损纸帐眠。诗成蝶去不复见，想归八百三十二峰颠。”又《后罗浮胡蝶歌》：“罗浮凤子来我前，见者赞叹仙乎仙。共言休徵祝我寿，口虽唯唯心不然。兹山於我有夙缘，辈行永字今无先。（岁壬申，伍叔葆为酥醪观住持，浼余入道，号曰永思。今长春真人门下，永字在海南为最尊之荤行矣。）颇疑山灵使蝶至，新宫要我铭文镌。抱孙昨戏明监边，贴贴一跌同堕鸢。横腰苦甚靖节折，袒背痛若方平鞭。傥然失足遂千古，宁非羽化登於天。酥醪况复盛道侣，陈（子砺）张（汉三）汪（憬吾）伍（叔葆）可拍肩。定持元碧（罗福ㄆ名）劝我醉，更呼妙舞来翩翩。锦围绣簇万花谷，乐不思蜀吾其禅。那知脱屣非易事，濒死不死神哀怜。故人诗画堆病榻，元婴无逸无加焉。蝶归若见葛稚川，我有一语烦蝶传。好官勾漏我不乞，愿就纸帐梅花眠。南屏太史过八十，道我问讯身安便。（永字辈道侣，粤中存者计惟南屏一人。”）两作顾盼自雄，一鼓再鼓，不少衰竭，尤人所难。画师吴湖帆既为之图，复调屯田《玉胡蝶》词题之。先生继声云：“绰约罗浮仙子，袜罗尘婉，裙带风褰。百岁翁翁，未见此豸娟娟。赌新词、题残蜀茧，点妙笔、化作湘烟。惹肠牵。山楼梦觉，已十多年。（觉楼在浮山酥醪观，佘前后两游，皆宿此。）相延。一杯浊酒，翁山《新语》，没个人笺。除却蒙庄，更无词赋六朝前。舞春驹、花间凌乱，倒么凤、叶底鲜妍。莫流连。东风正便，归去南天。”又索余题，因亦和之，云：“桑海几摩倦眼，小楼梦觉，一枕蘧蘧。应念词人，岑寂来伴幽居。乍消魂、衣兜廉幕，悄掠影、粉洗琴书。太飘如。罗浮缥缈，又觅归途。春驹。恋花何处，名园水绘，莽了寒芜。除却丹铅，若为仙迹与钩摹。损《滕王》、政须墨井，拟惮派、恰有清於。（武追吴青霞女士亦为之昼）寿髯苏。商量猫蝶，更写新图。”
丁丑之春，松江诗友饮余於太白酒家。一西装者闯然入座，牛可三十余，群为余介，曰：“此大漠诗人顾佛影也。”余闻佛影名久矣。时坐中皆谑浪哗笑，佛影独嘿然、退然。其诗曰《大漠诗人集》，郑海藏、朱温尹极称赏之。朱游叟题其集云：“到我眼中惊绝色，出入意表写灵襟。似将玉露干锺饮，不着红尘半点侵。”可云倾倒备至。又和其《题画梅》云：“梅花无俗韵，入画弥高静。不肯嫁逋仙，亭亭似佛影。”妙语双关，可见佛影风趣。又奇诗云：“酒忆郫筒不用沽，美人家酿醉醍醐。定应下酒兼修脯，带得金华火腿无？”戏谓海门女弟子某饷以清酿也，诗亦趣绝。佛影，南汇人，居黑桥，时在商务印书馆任编辑。其集余未见之，当向知友索假。
近数十年，江浙间负师儒之望者，以余所知得二人：一阳湖钱振锂（名山），一镇海金土衍（允升）。钱先生光绪癸卯进士，官刑部主事；金先生以己卯举人官景实训导，皆於鼎革前弃官归里，杜门著书。生徒执经自远至者，各千百人，古之槐市、檀桥无此盛也。丙寅春，余访钱先生於常州之白家桥里第，先生提钱囊造酒炉与余饮，炉头饮者莫不避席。甲申，年七十卒。乡人思慕之，因改称白家桥为名山镇。所著《名山诗文十一集》，高可隐人。其诗略散见余《诗话》中。金先生为学不立汉宋门户，来学者各因其才智意志施之，一时无与抗行。国变事起，镇海人以县事推先生，先生匿走夫子庙庭，封识其祭器、乐器而归。乃改号磷叟，自为生圹，义宁陈三立为之志铭。辛未，年八十卒。著《澹静庐诗集》四卷，乱佚，仅得其《嵊县晓发》，云：“落落晨星澹澹风，披衣人坐笋舆中。万岚翠征衫扑，千缕炊烟晓树笼。境僻有花尤雅艳，林深无雨亦溟蒙。行行行到最高处，一片朝霞映日红。”《过处州》云：“括州山色郁苍苍，天造雄图镇一方。出峡水声逢石吼，横空山气扑衣凉。疏林绕郭秋容老，古堞依岩夕照黄。断碣残碑留意读，尚余秦汉好文章。”二诗苍深雅健，盖吉光之片羽、文豹之一斑矣。
磷叟嗣君雪塍（贤棠），一署仿髡，晚号雪叟，亦工诗，有《玄芽室稿》。诗宗北宋，妙悟如东坡，高朗似简斋，而无圣俞、后山之蹇吃。余於近人诗，往往厌苦其甜熟庸腐，罕能卒卷。读雪叟诗，无┆竹风兰雪，洒然而来也。有《山居杂诗》六十首，为录其尤隽者。“月暗夜弥静，山亦蒙头卧。浓雾若披絮，风来软难破。浮光动微白，错讶浪花簸。一望尽迷蒙，老橱兀如坐。山窗孤灯明，独照人一个。此时万籁寂，微闻霜叶堕。斗室足回旋，未觉乾坤大。夜气养吾心，善存幸毋挫。”“明月不待邀，团团出东岭。慰我寂寞怀，照此婆娑影。屋矮人自高，泉喧夜逾静。凉风微袭襟，秋意我先领。忽闻长笛声，嘹晓亦清迥。不知吹者谁，赏之以苦茗。旷然如出尘，愁散俄顷。此景不可图，吟来味弥永。”“静心领清妙，微风送树香。山地藏热，秋深叶不黄。斜阳穿林隙，照地人影长。举目偶高瞩，一鸟空中翔。炊烟八九起，家家为食忙。牧笛有和声，牯背信乐乡。立久口微乾，敲火理茶铛。解渴亦酿诗，抱膝倚吟。”“西风起嫩寒，吹我门前树。疏枝脱黄叶，飘若胡蝶舞。幽人倚树根，夷犹正觅句。坠叶飞半空，诗心与之遇。随风共回旋，灵机如有悟。一瞥即过去，妙景苦难驻。忽闻邻钟声，为我开诗路。徐步宕微吟，野云逐芒屦。”“雨余初放晴，远山笼薄雾。明妆被轻毅，眉黛更媚妩。小鸟当娇喉，蛮逗音吐。对我似有情，惜不解其语。料是索我诗，窗前久凝伫。诗思满秋空，笔底无一句。如抚无弦琴，玄妙静中悟。山亦会此意，悠然若笑许。”“弱岁抱秋心，奉手多耆老。皤皤黄发问，羼此一年少。呼我为小友，对之若师保。磨之以道义，泽之以文藻。忽忽逾三纪，流光瞥飞鸟。先逝已拱木，后雕亦宿草。徒留不肖身，寤寐思窈窕。未忘平生言，讵敢丧吾宝。”“十年读某谱，食古苦难化。袖手看人弈，一著未敢下。谁知投逾劣，百输不肯罢。坐令对局者，无敌妄称霸。旁观虽高识，冷眼觑成败。何必多是非，良筹岂轻借。小道且如此，行藏谨用舍。倘知落子难，推枰寓长谢。”“秋宵长耿耿，一灯静相照。枕角集万愁，惟有诗可扫。拈韵自吟哦，清思发窈窕。琐碎都入篇，聊以抒羁抱。大事何敢言，不贤识其小。吟专百虑蠲，外物安能扰。有此片刻娱，得适似非少。蘧蘧徐入梦，觉来天已晓。”“山居┆城市，一走使数里。出亦何所诣，他乡少知己。来此忽经年，寒暑未离此。佐餐南畦蔬，煎茶西涧水。风来草树香，云起峦美。杜门谢俗尘，焚香绎玄理。守默亦守雌，更不烦口齿。俯仰自悠然，何必桃源裹。”诸诗皆避寇留渝，抒怀遣兴之作，其胸襟澹荡可想。余间论其诗，以为有时说得太尽，蹈议论伤格之病。雪叟颇膛余言。佳句如“客地养生惟健饭，危时守道胜坚城”、“吟诗妄觑千秋席，择友真如万选钱”、“孤筇自倚堂堂地，高咏能游浩浩天”、“难消白日惟寻句，恐误苍生不著书”。
常熟杨无恙，有《黄山杂诗》二十九首。其诗峭刻瑰伟，於谢客永嘉、杜陵秦州诗外又别辟一畦径，盖近於东野者。兹录十余首，石：“歙黄三百里，停轮汤溪市。峰是云门峰，水是丰乐水。生计捉白云，开门饭云子。买云赠远人，开盒云末死。”“黄山以画拟，刻画类北宗。天都独浑古，钩勒避浮松。壁穿漏高泉，石裂囚矮松。峰界各不犯，峰路各不通。若问桂林山，┆曲而同工。（同游孙良翰久游粤西，谓黄山不减阳朔。”）“黄山开画宗，皖派守刻苦。硬钩笔不衬，或间大劈斧。尺木与瞿山，削中规矩。渐江与石涛，法亦於焉取。我来参画禅，亦颇坚门户。（予向爱新安派山水。）造化真本师，何必倪黄谱。”“黟山卅六峰，大块结精英。胚胎鸿蒙前，轩皇加令名。无峰不骨立，无树不侧生。石不合事理，树不近人情。历数寰宇中，黄华差足评。（明朱白民有《黄华合评》。”）“凿山开道路，一线鳖口通。（一线天、赘鱼险仅通人。）设要当万夫，丸泥可以封。鳘背坐四顾，剑错森尖峰。山气服心兵，杳冥道所宗。蓄意养谷神，先拜丹坛松。”“泰山严道貌，相形落凡庸。北黟创奇格，与世罕雷同。此山擅三绝，厥维松云峰。峰色太古火，石缝千年松。云来不得行，出首青芙蓉。”“峰头快秋晴，下方若阴晦。云分两世界，上下颇隔碍。银涛无边际，日华耀云背。漭潜一万里，舒卷发光彩。云收海枯涸，云合山填海。但得葬云壑，扬州定后悔。”“我登始信，始信黄山奇。仙桥不容发，迳度毋复疑。峰头拂石坐，千仍振我衣。搏扶发遐想，曳裾非所宜。”惴惴阎王壁，行李艰一价。挟翼百步梯，一丝蜘蛛挂。侧足蚕丛入，抬头井陉隘。奇文向天吐，笔讨生花债。（始信峰下有梦笔生花峰。）习劳蜡阮屐，病逸争切械。肺翼勤翕张，庶几已痨瘵。”“夜宿白龙潭，天愁崩巨雷。行声万军马，出山争奔胚。积潭润鳞甲，建瓴难倒回。潭乾龙甲痒，一怒干山陨。”“黄山多名松，落落亦可数。天矫尊扰龙，魁伟推黑虎。百年尚幼稚，干载未觉古。天质幸自保，徂徕不同谱。”“哨壁落松子，千子成一松。云盖荫亢阳，不然死霜冬。三日或不雨，上帝斩黑龙。（壁多枯松）踏天奉龙子，未甘离故峰。毋藉山下泥，凡木同培壅。（黄山松移根，百无一活。”）“山外方夹衣，草露未零溥。山中变节序，步步入高寒。野鸟听水风，节音称乐官。迎送慰苦吟，丛灌翳羽翰。行乐劝来客，毋为雕肺肝。”
衡山李佩秋诗，已见前（诗话）。其姬人邬梦兰，奉化人，能诗。庚寅，以避寇殁於海上，葬沪西吴家行湖南公墓，其地旧隶青浦。佩秋为绘《虹桥断梦图》，亦他年方志中一段史话也。题咏者颇多，而其乡人廖药庵（绍基）一律最为凄艳：“江南有客感飘蓬，惆怅清宵总帐空。锦瑟惊弦凄夜月，玉箫旧约付秋风。搔来白发愁应绝，写尽乌丝恨未穷。太息虹桥一杯土，芳兰从此闷幽宫。”药庵，逊清上海参戎廖楚材之孙，毕业约翰大学，工医。
自散原老人提倡江西诗派，海内宗之，而临川李梅庵（瑞清）独尚唐音。国亡后，梅庵遁迹黄冠，以卖文粥书自给，自号清道人。文章气节，当世高之。曾见衡山聂约庵徵君其昌《送李道人归豫章》云：“黄冠一去石城空，北望觚棱恨未穷。公谕自昭青史上，壮怀消尽素书中。龙蛇奇字辉江表，桃李新阴遍海东。且喜故园松菊在，归帆好趁马当风。”五十六字足概道人身世，诗亦雅近杜陵，不作懦响。约庵字隽威，浙抚聂仲芳（缉规）子，诸生，早负诗名。其《赠南通孙沧叟》云：“朵殿曾同策万言，海东携手更重论。艰贞有待明夷访，雅颂犹闻正始存。鹤寿千年松柏健，龙文百斛鼎彝尊。天留人瑞灵光在，好把遗山野史温。”沧叟和云：“有千万语转无言，春梦痕消可更论。浊世何尝干劫脱，晨星细数几人存。只求短景身心泰，漫说空山道义尊。我辈能逢是缘法，何时相对一炉温。”盖约庵与沧叟光绪癸卯同举经济特科也。二诗如帝车斗杓，芒寒色正。身世之感，可於言外得之。
明靖万间，吴中袁氏有“六俊”之誉，与“三张”、“四皇甫”同以文学见称。汪尧有《六俊公传》。袁君安圃（樊），其后人也。才华英迈，年逾冠，以“芳草江南北，浮云客去来”十字见赏南通张啬庵先生，授以诗法，居弟子之列，因名其稿曰《芳草集》。顷辱邮以见示其诗，所诣绝高，大抵侧想冥搜，龋ǘ东野而参以姚贾，如云：“洁身贱尺璧，唾面宽寸襟”、“辞仄语弃穷，愁充心源蔽”、“吟肩鹭鸶耸，冰眼鹳鹤睨”、“无花蠲结习，有酒贳清痴”、“雨脚穿瓦挟奔霆，漏痕盘蚓走坏壁”、“黑压佛头失青嶂，白翻莲背撕红衣”、“搔头脱疏秋叶，侧耳崩涛压水云”、“霜气谁禁花绕砌，天河渐下月当楼”。然亦有温润缜密，可置《叩弹集》者。《舟行晓入扬子江》：“晨熹谀荡开，吟思系高桅。芳草江南北，浮云客去来。天张帆的的，沙拥浪皑皑。铁笛惊龙起，轰然水底雷。”《送王丈一亭夜渡宿芦泾港》：“沧波天外暮云飞，木叶飘飘欲上衣。秋思百骸生旷廓，画惮一指阐精微。雁灯伴影黄花瘦，驿馆加餐白菜肥。问夜何其潮打枕，江南有客待船归。”古风亦饶格韵。《薄暮江上行》：“莺飞直与吴天长，莺啼欲回游子肠。寻春江上往复返，驱车驭气不用缰。麦田雨多得晴喜，柳岸风疾飘絮狂。半天烧霞鱼尾赤，一团落日鸡子黄。日落未尽月已上，崦嵫光气连扶桑。纪月以望岁所本，历无新旧天有常。沧江一道二千里，上送日月随奔忙。朱颜绿鬓自爱惜，紫燕黄鹏犹护将。俯仰万物尽年少，眼中江北江南乡。”“纪月”十四字足以息历家阴阳历哄辩之口。《吴船》云：“吴船劈浪飙轮鼓，鱼龙潜没江豚舞。舵师言已过狼山，回眸鲸海吞还吐。落霞倒景浪驾天，十万飞光炫铜弩。畸愁有如江水东，我自西行指荆楚。”一起殊得势。《题吴湖帆万临大涤子烂石堆云图卷》：“乱壑堆云石气蛮，行空天马匹荆关。淋漓大笔愁真宰，蓦见清湘躐遢山。”又有《舟行芦泾港即登狼山》一联云：“榴红祓帽连花叶，天碧簪帆数往还。”“祓帽”、“簪帆”甚新奇，实即言“拂冠”、“挂帆”而已耳，而下字颇呕心。又“归牧驮秋色”五字亦警。尝云：“未容沆瀣为同气，可识薰犹只┆香。”其不屑蹈袭如此。袁氏之先，有志山先生者，乃“六俊”之一，有手书诗稿一册，清初王西庄、钱竹汀皆有题跋，君为印行。君又为冯超然画弟子，得其神似。尝与邑人盛祖江妻孙琼华同门，孙氏《遗画集》中有《芸窗怀旧录》，即安圃所作也。
律诗隶事、结调以坚切响亮为主。昆山杨岱登（宇高）云：“蜀臣犹梦扶刘禅，汉使无才折赵佗。”谓北方清之遣老谋拥宣统，南方陈济棠等据粤，谈判决裂，而将用兵也；又云：“马私第多金窟，党尉家姬尽玉尊。”讥国民党诸要人也，皆典雅。岱登一字少芝，诸生，谦和温厚，与邑中叶氏有姻连，寓居甚久。视甚短，非人扶掖，几不能举步。
南通袁则先（承曾），年逾古稀矣。顷承以诗邮示，余最爱其（壬午挽泰县韩师紫石《国钩》）云：“一别五年久，相悲各梦中。曾言诗境苦，（去岁赐书云云）深得我心同。短鬓新霜白，长天火红。凄然隔江望，无复坐春风。”紫石晚号止叟，既谢事，专修香光之业。倭乱时伪府屡迫出山，不就。“短鬓”十字写暮年遭难，情况精警动人，而师友之谊溢於楮墨间，尤为真挚。
叔季之世，文士往往结社，以文章气节相砥砺，如宋元间之汐社、月泉社；明季江南北有羽朋社、匡社、南社，浙有闻社、读书社，江西有则社，而吴中几、复两社为最著；民国壬癸之际，海上有超社、希社、淞社，厥后，常州之苔岑、海虞之虞社继之，而沪之呜社为最盛，历年亦最久。鸣社最初名求声，始於丙辰，主社事者郁餐霞、茧迂父子及严君载如也。每假酒楼举行社集，四方胜士如云。佘己巳客沪，遇饮宴辙携凤儿俱往。乙亥九月，社中假龙门精舍故址举行话旧集，蒙折简相招，余奇诗云：“廿年文社此街杯，稠叠邮筒往复回。画卷且留尘外赏，黄花犹向余开。苍茫海国题襟集，萧瑟江关作赋才。自笑贫来诗债满，阮囊如意命车来。”此诗集中未存，补志於此。倭难作，社事寝歇。
载如喜表彰节烈孝义之事，残编落简，为之刊印；断碑古冢，往往徘徊不忍去，在近世可谓强立不返之君子。今夏以旧稿一束见示，《谢封耐公赠家刻诸书》云：“早列清班喜有阶，如何遗集久沈埋。书名岂被诗名掩，晚出争传《一砚斋》。（沈文恪公《一砚齐集》。”）“虎须一捋蹈身危，报国心期早入诗。不复华亭闻鹤唳，感深庚子日斜时。（袁忠节公诗集三种。”）“穷老昆山托采薇，遗经独抱掩岩扉。礼堂写定觥觥在，世自沈沦道自肥。（张闻速徵君《茹茶轩文集》。”）“绝学谁能张一军，云间晚有两徵君。遗书可待何时刻，愿得传钞也策勋。（张徵君《丧礼郑氏学》卷帙浩繁，十年前集赀付刊，款罄中止。钱复初徵君《待烹生文集》亦未雕板，余与郁君元英各钞一本。”）数诗足供他年徵文考献之资。佳句如“昼永易教生午倦，雨谣犹是衍春余”、“尊前谐谵余深意，外沈吟有故人”、“发愤故知能结瘿，有生总觉似悬疣”、“入肆古欢撩眼乱，登楼秋感上心来。”稿中有祖《孙同命行》，为瞿景福入火救祖母同殉而作；《援溺行》，为江亚轮沈没，帆船主张翰庭奋救四百余人而作，司歌可泣，以篇长，不备录。
文人聚谈，於日常习用之字，往往音义多讹。如“调度”见《后汉鲁恭传》：“大司农调度不足。”注：“度，徒各切，官名。”“度支”从此。“落魄”即落拓也，《广韵》：“魄音托。”惟《史记郦生传》：“家贫落魄。”应劭注：“音薄。”“褒然上坐”本《汉书董仲舒传》：“褒然举首。”师古曰：“盛服貌也。弋授反，音诱。”与“裒敛”之“裒”音蒲侯切、“褒贬”之“褒”音甫彪切皆┆。“长夏”出《黄帝素问》，谓六月也。王太仆注：“上声，音掌。”河间纪氏云：“杜诗‘长夏江村事事幽’亦读上声，然‘长物’、‘冗长’等仍读如尚。”“妯娌”，《广韵》：“柱六切，音逐。”“抵掌”音纸，手侧击也，“抵几”从此。“粥粥。见《礼记》：“粥粥若无能也。”《注》：“音育。”“群雌粥粥”从此。“大言炎炎”出《庄子》，应读谈。“瓠落”出《庄子》：“瓠落无所容。”《注》：“音，亦音获。”“滑稽”，楚词：“突梯滑稽。”崔浩云：“滑音骨，注酒器也。”姚察云：“滑稽犹俳谐也。滑读如字，稽音计，言谐语滑利如计疾者也。”“稽首”之“稽”音启。“夏楚”出《礼记》：“夏、楚二物，收其威也。”《注》：“音贾，地名。”“负夏”“阳夏”从此。“篡”，《汉书艺文志》：“书之所起远矣，至孔子暮焉。”孟康云：“音撰”。姚鼐辑《类篡》，自作此字，非“纂”也。“逗留”，《说文》：“止也，音住。”
女诗人周链霞诗，余《诗话三编》已署载之。其诗秀媚在骨，无尘秽滓其笔端，锦心绣口，本之天授。链霞字紫宜，江西吉安人，有《螺川诗屋稿》。《冬夜遇馄饨担》云：“风寒酒渴人如梦，街静灯疏夜未央。何处柝声敲永巷，一肩烟火踏清霜。”《自题画柳》云：“残烟漠漠雨蒙蒙，消尽春光转眼中。我与垂杨同瘦损，漫将迟暮怨东风。”《轻寒》云：“为有轻寒入梦迟，生憎又见月圆时。一灯细煮愁如酒，化作红笺小字诗。”律句亦可喜，《秋宵》云：“宵来凉意透纱拢，谁向尊前笑语同。珠箔无情闲好月，银监有梦怯秋风。烧残香篆烟犹紫，灰尽相思豆不红。怪底难消离别恨，断肠时节太匆匆。”“检点啼痕在绣巾，离愁谙尽又添新。簪花楷细灯前字，侧帽词新梦裹人。瑟瑟西风增半臂，迢迢秋水忆双鳞。只今一片团园月，却向红楼照独颦。”他句如“已惯生涯如水淡，未妨姓字少人知”、“黄花骨傲秋无价，明月光寒梦有诗”、“离怀欲写书难奇，密语将缄字又删”，皆婉挚动人，足徵扫眉才调。
廖药庵《古意》云：“妾住吴江曲，郎去楚云端。含愁吃梅子，心口一般酸。”秦伯未《月子弯弯曲》云：“月子有圆缺，妾心无断绝。圆时长相思，缺时长相忆。”凄音怨调，如读《子夜歌》。伯未有民谣云：“舌赤犹如火，足以焚汝身。身焚无完肤，甚於刀杀人。”又云：“金性柔似水，水流乃为潮。东家如潮落，西家如潮高。”警世语，不可多得，然其奥峭颇似寒山。
朱避庸先生诗，余前《诗话》录犹未尽，兹复钞存一二。《题陆放翁集》：“杰句雄辞属放翁，吟来宇字惬心胸。寻诗野外常忘远，卖药街头不讳穷。老骥那堪千里伏，古梅聊藉一尊同。壮图京洛思恢复，谁念微忱献曝忠。”癸酉辽渖失守，末联有感而发。《月下作》云：“难得中秋遇好晴，云开万里气澄清。纵无弦管催繁奏，合有诗歌纪胜情。共此域中天远大，果然分外月光明。今宵准拟迟眠睡，听取霓《裳曲》再赓。”此为丙子以积闰计重宴鹿鸣作也，科举废，此典已成虚器，然其意兴故未减。余与先生订文字交始於丙辰之和余《红梅》诗，诗存箧中，亟为录出：“寒窗坐剔蝉鱼槁，飞来简札和诗草。开缄手盥蔷薇香，苦恨神交晚不早。展书三复还诵诗，束皇为我开清吴。老眼蒙胧隔花雾，胜刮金篦霎时好。”“青溪坛坫苔岑多，《秋柳》明湖讵足道。曰余索居絮蛩蚓，蹉跎未向名山讨。沧桑经历刹那间，幸可闭门成却扫。九在望泖波涧，欲往从之写倾倒。”又有赠诗云：“瘦东沈子清妙姿，宅傍青溪工作诗。峰屏泖镜日在眼，杜圣李仙相与期。贻我散乱诗一束，编年庚子经六期。放翁万首易易耳，看取牛腰束笋时。”颇似山谷。其日记记及余者甚多，曾见其一段云：“此君清狂好色，诗却远胜其乡人某。”余少於先生三十岁，不谓事隔二十年即余选其诗，先生安能前知，此殆佛氏之所谓缘。
南汇张啸山先生文虎，周浦人，博闻强识，精《说文》、天算、音律，旁该泛览，著有《舒艺室正续编》及《舒艺室诗存》。尝游曾文正公幕，文正称为“有儒者气象”。乱定，自金陵告归，寓居松江钱氏复园。有一子，早卒，遗一女，嫁其县人王赓九，王不善治生，先生遗书为其斥卖净尽。余家从曾叔祖锐卿公与先生交好，唱和颇多，藏有《舒艺室全集》，雕刻绝精，余尝假观。倭难时失之。先生有《示姚吉仙女史》一律云：“诗裹寻诗岂有诗，工诗要以古为师。花非蜂酿难成蜜，叶到蚕眠始作丝。食字不仙须待化，借书能读岂云痴。即今奉母犹多暇，自理何愁向学迟。”女史不知何县人，然玩诗意，必系名门女弟子。尔时闺秀，略能为五、七言已为难得，乃先生谆谆以读书规之，与子弟无┆。随园、湖楼请业者虽多，未闻为此言也。又有句云：“功名莫恨儒冠误，只恐功名更误人”、“压担新书夸暴富，百城归去比封侯”，皆为时人传诵，而集中无之。时南汇丁时水工词章，颇负才名，先生斥为无本之学。
蜕园自辛亥起，岁首必有《元旦》七律一首，大都家庭聚散之情。甲寅云：“承欢彩服添花胜，献岁香暖酒卮。”乙卯云：“撰杖园林承暇景，开樽花尊遂天伦。”丙辰云：“庭陔日永青芝长，壶耸春深白发醺。”壬戌云：“奉母将雏今日醉，醉裁诗寄远一年心。”癸亥云：“玉梅送暖香添座，彩服归娱远念亲。”甲子云：“爆竹声长深破睡，浮萍客久远思亲。”己丑云：“尘土功名从宦拙，儿童嬉戏得亲欢。”丙寅云：“循陔自有天伦乐，贿履还思天上时。”己巳云：“屠苏一盏无余事，爱日闲居好奉亲。”疚斋先生所云“麟笔纪春王”，殆指是。忆有人赠樊山云：“春华终不谢，一洗穷愁声。”我於蜕园诗亦云。
蜕园少时才名藉藉，尝师事湘绮老人。老人赠以诗，云：“雏凤真宜世掌纶，傅家文笔信清新。香奁百福双花胜，寿酒三元嫩麴尘。求友愿交真国士，通经须作济时人。莫言一日能干里，解惜分阴最爱春。”其跋云：“兑之年未及冠，文章浩博雅正，方为作家，因举求友、通经二义，以赞过庭之训。”时为晚清辛亥之春，蜕园初婚，故有“香奁花胜”之句。此诗今悬寓斋。辛卯初冬，蜕园招巨山、果园、文无等小饮，有诗云：“昔年湘绮翁，曾荷誉黄童。即今对题句，只觉负春风。”即指是。果园云：“湘绮题诗小友呼，册年手迹未模糊。於今易米知多少，一字犹能抵一珠。有客时停下泽车，入门但见满书。两三人似野航坐，斋额应题恰受居。”盖戏谓其寓斋颇小云。
上海秦伯未，以医著称，嗜酒懒散，尝却全国中医考试襄试委员之聘，然其诗亦甚工。余虽未通缟纡，而各有倾襟之雅。去岁，以朱君诚斋之介，辱先以诗见赠，云：“天生人未薄，授才乃为苛。怀之无所用，矧更患其多。青溪有介士，曾向名山过。倦游隐乡曲，日对横云歌。非遂忘奋发，岂甘长撼轲。笔砚得佳友，江湖愁风波。瓶粟足供养，庭柯间抚摩。时世一以变，如秋叶辞柯。情孤渐寡累，视短当受诃。病躯戒酣饮，衰颜不复酡。苦吟留诗史，坐令双鬓皤。”旋奇其诗稿，使商榷。余小有献替，多虚心翕受。伯未诗抗心希古，不为时风世尚所移。五言律体力追王孟，高者几於入室，为举如干首如下。《秋感和黄太玄先生》云：“抱愁似烟树，况值暮秋天。落叶黄不扫，夕阳红欲然。孤怀着何处，幽兴托无弦。寂寂同游意，孤洲共此年。”《北海分凉阁远眺》云：“分凉合上立，所爱在西山。澹极浑无迹，苍然忽满颜。天随云势转，帆带夕阳还。峭听风钤语，僧孤白塔间。”《南口》云：“驱车向南口，深入万山行。白日澹相照，苍烟时复生。水流争野涧，林断露危城。未上最高处，先怀今古情。”《宛平城楼望芦沟河》云：“树锁孤城暗，潮声北战场。高冈吹晓角，残月在河梁。野草三春绿，流沙一线黄。不因来惜别，杜宇断人肠。”《浙东道中》云：“秋草西兴路，欣然此日情。地留阮公社，山入越王城。远渚浮烟白，疏林向日明。清游来得得，懒与计行程。”《月湖谒贺监祠》云：“弃官兼舍宅，老监尚存祠。寂寂一湖月，悠悠干载思。狂名甘自受，幽愤少人知。休唱乌栖曲，汀洲柳似丝。”古诗得柳之趣，《春雨》云：“仲春苦溪霖，举体无一美。终日贪醉眠，家人呼不起。起视中庭树，芳草茁如指。延望南陌头，苍然足生理。贵者营於朝，贱者营於市。我心窖与俱，膏沐良可喜。”《秋仲重过湖上》云：“听钟南屏下，掬水南湖滨。幽境有独得，四顾谁相亲。山头旧时月，空照今时人。逝者无消息，存者多悲辛。平生敦交谊，眷念俱成尘。迂怀暂披豁，邈余七尺身。一朝委黄土，秋至徒思春。”《五十生辰逭暑云林》云：“听水可终日，遂憩壑雷阴。白日光且烂，夏木郁以森。晨风收宿雨，湿翠黏冠襟。曦影不到地，松籁自成音。濯足漱尘齿，一瓢还复斟。既得清静趣，蠲诸热恼侵。形迹脱暑尽，细务亦消沈。敛华杜德机，只余方寸心。百年弹指顷，乐此山缘深。”其他七言古、七言绝则只步趋宋贤而已。《秋雪庵观芦花并谒两浙词人祠》云：“晴风卷雪飞不起，十里芦花一湾水。片云飘落北山阴，秋光尽贮孤庵裏。庵荒僧去寂钟鱼，箫簌簌堆庭除。小楼高奇得幽意，微吟犹接古欢余。举杯相酹娱清景，俯仰百年弹指顷。问谁低按玉田词，白鹭下滩悄无影。”《饮严氏不读书斋》云：“竹裹炊烟午饭香，新舂红稻隔年粮。清腴味在河豚上，韭叶初齐燕笋长。”宿里湖复居堂云：“门对西泠第二桥，渡头舟子惯相邀。打钟洗钵寻常事，独向松间挂酒瓢。”其余律句云：“栋风吹断续，梅雨弄阴晴”、“晓烟轻似毅，树影静於山”、“寒葩黄染蜡，老干绿生铜”、“药纸间临画，花缸自洗罂”、“庭深留雪迹，树老助风威”、“寺深岩作壁，佛古草为衣”、“古书作伴高连屋，短墨相磨静掩关”、“自写疏梅遮坏壁，天留残雪煮清茶”、“菡萏浸醪浮瓮白，樱桃经雨滴阶红”、“春色暗随流水远，风华消向落花多”、“四壁虫喧人入定，一窗灯淡月专光”、“春静掩门云自锁，烧余延步草还苏”、“盘中樱笋春风软，湖上尊鲈旅梦迷”、“上市小鲜肥割鳜，垂绳寒水绿浮瓜”、“湖上听经猿鹤熟，都中典酒肃霜轻”、“已无亲誊输财易，尚有人来乞药忙”，多有剑南、石湖风味。伯未诗间有一二俗言语，经余指出，伯未即曰：“我生平最恶此，不知如何亦犯笔端，该打手心十下。”快人快语，其从善如流，亦非恒流所及。
伯未兼工画，又能篆刻，尝云：“题画诗极不易作，题花卉尤难，既殊咏物，又┆议事，在若即若离、有意无意间出之，饶有趣味，斯为上乘。冬心为此别辟蹊径，深得三昧。今之画人，不堪共一谙矣。”余谓昔郭频伽亦云：“题画之作，别是一格。工诗者未必知画，能画者未必工诗。云林、石田之外，盖亦寥寥。”皆於言外隐然自寓。然此文人通病，不害为古之狂也。录其《题枇把》云：“累累黄金丸，一梢堆满盘。只怜花似雪，谁向冷中看。”《蜡梅》云：“蜡分颜色梅分韵，最爱花开磬口时。”山谷咏水仙云：“山矾是弟梅是兄。”终是类谜，此则落落大方，与题者有别。《玉簪花、黄菊》云：“搔首易生愁种种，秋来一例不胜簪。”《芭蕉、蔷薇》云：“芭蕉庭院宜听雨，我吾初晴坐绿天。读罢唐人诗一卷，日长风软众花眠。”又有论印诗数绝，如云：“论印平生不敢私，缶庐野气未能辞。”又云：“恐见分庭相抗礼，皖江完白武陵丁。”又云：“二陈稳健钱苍莽，后起还当属次闲。”可以知其向往。
伯未又介其友南汇杨永璇《静斋诗稿》来，属为点定。《寄谦斋》云：“乍别秦淮海，江头无限情。哦诗酬短李，对酒忆长庚。堂上同存母，天涯尚苦兵。故园风物好，篱落老梅横。”“堂上”十字，关怀家国，至性至情。又十四夜月云：“能邀千里共，无碍一分亏。”下句可悟处世之道。《春游》云：“诗思一腔消不得，村前又听卖声。欲待提壶沽美酒，春帘隐隐杏花村。”“萍波绿浸凫宅，杏雨红黏峡蝶衣。摇落风帘花万朵，一庭细雨逗香来。”皆清言如锯。
各地诗人时有投赠见怀之作，兹并录之，岁月先后不论也。泰县沈本渊（世德）《读瓶粟斋诗钞》云：“贻我新诗卷，临风倦眼开。隔江遥载拜，阅世老弥哀。家国犹多故，乾坤此俊才。如何托颓废，政仗起衰来。”笔笔转，句句承，章法极活。南通瞿镜人（竞成）云：“瘦东诗老今东野，愧我闻声廿载前。小住海隅悭一面，长吟山字耸双肩。老怀淡泊真人外，逸话披寻尚酒边。若论躬行亦颜李，松梅遥对岁寒天。”镜人少攻博士业，行欲售矣，光绪乙巳学使先校士，江南试事未毕而停止科举之诏下，江北诸学遂向隅，镜人年老犹为学校教师云。上海秦伯未《闻瓶翁来沪讯，每把盏念及，预呈长句》云：“端居成懒失交游，乍见欢然转欲愁。旷士终怜无近想，残生何忍话清流。斟来美酒一青眼，吟到好诗俱白头。莫逐东风便归去，故人新筑小山幽。”“旷土”一联，语极沈郁，千锤乃得。末谓柴君志香新於蒲溪筑室，意谓可下榻也，其情之笃如此。江阴唐侣笙（鸣凤）云：“瞥见云间落雁翰，休文词笔似龙盘。君真娩美兰台令，我愧虚沾柏署官。松菊已孤三往望，蕨薇犹胜万钱餐。闲将今古诗评隋，玉尺裁量子细看。”侣笙尝任江西法官，故四句云云。通体工秀和雅。江阴谢冶庵云：“神交濒十载，风雨切调饥。只恨两交臂，难期一展眉。菲葑蒙下采，珠玉荷先施。愧乏琼瑶报，参差几度吹。”诸诗可谓极倾襟之雅，惟奖借语增余惭悚耳。
伯未云：“志香不但人好，诗亦好。”因钞示其《壬辰立春喜谦斋见过》，云：“乍见真如隔世人，一般心事两酸辛。人生最是销魂处，投老逢君正及春。”以为是多情人语，良然。谦斋，伯未号。
拙著《瓶粟斋诗话初》、《二》、《三编》，悉由诸朋好助资，用活板印行。承海内有道长者不诃为谰言梦护，纷沓投书，督促继续。南通孙沧叟师至集契文书联见赠，云：“现代文词，簇簇生春，四续五续；名山著作，孳孳忘老，千言万言。”其奖勉之意可感。兹复续成《诗话四编》上、下两卷。正拟将上卷先付书局排印，不谓事与愿违，不得已，改用钢板缮写，恐无以餍读者之望也。至是编之印，仍由诸同好捐款蒇事，尤深感谢，爰缀数行，以志勿谖。五编正在纂辑中。壬辰闰五月，瓶翁跋。